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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没有立刻进去,他就站在院门口,目光穿透虚掩的院门缝隙,静静地投向那扇透着灯光的窗户。
一直看着。
......
相较于城西门外那场虎头蛇尾、尴尬收场的盛大喧嚣,宫城内显得异常安静。
冬末春初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在高大的宫墙和空旷的殿宇间穿行,发出呜呜的低咽,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小屋窗棂上繁复的雕花。
大多数时候,莫莫都不喜欢住在太大太空的宫殿里,她喜欢这座小院,喜欢这里有的淡薄的大魏江南的味道,她之前有一次很难得地闹了脾气,夏则为了哄她,才让人在宫城深处建了这处小院--只能说夏则还真像是个父亲,知道那个沉默寡言、木讷呆板的小丫头到底想要什么。
房间内,炭火烧得并不旺,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木炭气和浓郁的墨香,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着几摞不算太高的奏折文书,书案后,莫莫低着头,有些晦涩地看着那些在几年前对她来说像是天书一样的数字和奏章。
她穿着一身素黑为底、金线勾勒简约缠枝莲纹的宫装常服,这是织造局特意为她设计的,既符合西夏皇室的庄重,又摒弃了过于繁复的装饰,乌黑的长发并未盘成复杂的发髻,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比起几年前在江南、在汴京时那个微黑瘦小、总带着点怯生生神情的小侍女,眼前的女子似乎已经彻底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脸颊的线条褪去了青涩的圆润,显露出清晰的轮廓,肤色是长年居于宫室养出的白皙细腻,曾经被山林阳光晒出的微黑痕迹早已不见踪影,那双标志性的柳叶眼依旧清澈,如同贺兰山巅未被污染的冰湖,只是如今这湖面更深沉,更平静,映照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也映照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而密的睫毛偶尔垂下,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变得秀挺,唇色是天然的淡粉,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专注的神情。
她正低着头,一手轻轻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份关于肃州春耕农具拨付的奏折,另一只手执着笔,悬在砚台上方,似乎在斟酌着批语的用词,执笔的手指纤细修长,指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曾经因劳作而留下的薄茧已变得极淡,只余下执笔书写磨出的一点微不可察的痕迹,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她半边脸颊和执笔的手上,给那沉静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份沉静专注的气度,已然有了几分一国之主应有的雍容。
然而,这份雍容之下,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她的目光虽然落在奏折的字里行间,思绪却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批阅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仔细思量,偶尔,她会停下笔,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出的灰白天空,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那清澈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与这庄重书房格格不入的、属于山林和风雨的茫然,但很快,她又会垂下眼帘,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奏折上,只是握着笔的指尖,会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房间的角落里,侍立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年轻女官,她们屏息凝神,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玉雕,空气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顾怀站在窗外,隔着一道门,隔着窗户,隔着院中清冷的空气,静静地看着,带着久别重逢的复杂心绪,一寸寸地描摹着房间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变了。
确实变了许多。
脸颊丰润了些,不再是以前饿得嶙峋的模样,眉眼间的稚气褪去,沉淀下一种安静的、属于“大人”
的轮廓,执笔的姿势虽然笨拙,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坚持,不再是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只会眼巴巴看着他讲天书的小丫头了,这么几年下来,当初穿着侍女围裙喂鸡的小侍女,竟也有了几分清丽的味道,虽然离李明珠或者崔茗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顺眼多了。
可有些东西,又似乎一点没变。
顾怀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外的阴影里,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又像是刚刚才踏入,没有惊动任何人,连角落里的女官都未曾察觉书房里多了一个人,他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书案后的女子--那褪去了微黑变得白皙光洁的侧脸,那长开了显得愈发精致秀美的眉眼,那挺直的鼻梁,那微抿的淡色唇瓣,那松松挽起的长发,那身素黑金线、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却也透着沉重疏离的宫装...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有久别重逢的灼热思念,有审视打量她变化的探究,有看到她安然无恙的如释重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带来的刺痛,几年不见,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拽着他衣角、眼神懵懂的小丫头,真的变了,变得...像那么回事了,像个真正的女帝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酸涩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磨了磨后槽牙,目光落在她执笔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沾满泥土,会笨拙地生火,会小心翼翼地缝补他破旧的衣裳,会攥着几个铜板数了又数...现在,它们握着象征权力的御笔,在决定一州百姓的生计。
顾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这丫头...还真就有了女帝该有的模样,可批个奏折怎么批得跟绣花似的?他隔着门缝,目光挑剔地扫过她握笔的姿势,心里嘀咕:手腕太僵,用力不对,写出来的字肯定是歪歪扭扭像狗爬!
这都几年了?夏则那个老狐狸就教出这水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夹杂着一点细微的得意,像小虫子一样在心尖上啃噬,烦躁的是,她似乎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某种存在感?得意的是,看吧,离开了少爷我,你果然还是笨得很!
连个字都写不好!
他没有出声,仍旧静静地看着,心里各种不知所谓的念头和想法涌起又落下,到了嘴边的吐槽差点吐出来又收回去,他有些纠结到底该用怎么样的开场来开启这场久别重逢,又觉得是不是该随意点免得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
时间仿佛在房间里凝固了,只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发出细微的声响。
或许是顾怀翻涌的念头太多,也或许是那注视的目光太过实质,甚至可能是某种深入骨髓的感应,书案后,正低头看着奏折上某个数字、微微蹙起秀眉的莫莫,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清澈如冰湖的柳叶眼,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茫然,循着那无形目光的来源,直直地望向了门边的阴影处。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风声消失了,宫苑里远处隐约的脚步声消失了,甚至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门缝内外,两道目光在冰冷凝固的空气中,无声地交汇、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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