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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章新政
晨光艰难地撕裂定北府铁灰色的天幕,却驱不散浸骨的寒意,城西“顺安坊”
的市集已是人声渐起,街口新砌的青砖照壁上,一张墨迹淋漓的汉辽双语告示被浆糊牢牢粘住,边缘在寒风中倔强地翘起一角,告示内容简明冷酷:即日起,凡辽境商贾市易,一律改用大魏官定升、斗、斤、两;旧辽度量衡器,限十日内缴官销毁,私藏、私用者,罚没货物,枷号示众三日。
告示下围拢着十来个早起的商贩百姓,一个裹着油腻皮袍、满脸风霜的辽人老皮匠,眯着眼,用粗糙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着那告示上的契丹大字,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旁边一个汉人打扮的年轻学徒,正费力地将几件沉重的旧式铁秤砣和木斗搬上独轮车,准备拉去衙门指定的收缴点。
“老巴图,看明白了没?以后卖皮子,可不能用你那套家什喽!”
旁边一个穿着半旧绸褂、操着浓重河北口音的粮店掌柜陈胖子,抄着手,朝老皮匠努努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赶紧的,把你那套老古董缴了,省得招祸!
以后到我店里称粮买盐,都用新家伙什,童叟无欺!”
老皮匠巴图浑浊的眼睛从告示上挪开,瞥了一眼陈胖子,又看看自己学徒车上那些用了一辈子的家当,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闷闷地“嗯”
了一声,佝偻着背,转身走向自己那间弥漫着硝皮子气味的低矮铺面,铺门边挂着一张鞣制好的上等鹿皮,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标价却还是用契丹文写的旧制斤两。
“哼,老倔驴...”
陈胖子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旁边几个摆摊的辽人小贩交换着眼神,有人低下头,有人嘴角撇了撇,终究无人应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学徒推着独轮车,木轴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吱呀”
声,碾过冰冷坚硬的石板路,渐渐远去。
坊市深处,临街一家挂着“醉仙居”
幌子的酒肆刚卸下门板,店堂里热气腾腾,大锅煮着羊骨汤,香气与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混杂,角落里,一个穿着脏污羊皮袄、毡帽压得很低的辽人老牧人,正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几个新铸的“定北通宝”
铜钱,排在油腻的木桌上,他对面坐着个穿灰鼠皮坎肩、留着两撇鼠须的汉人牲口牙子。
“就...就这些了,王牙人,”
老牧人声音干涩,带着恳求,“按新章程,俺家那三百亩草场...只划了五十亩归俺放牧...剩下的,都归了官办的牧监...家里十几口子,还有几十头牲口,实在活不下去了,那两匹走马,您行行好,再多给点吧?”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发白,王牙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口烧酒,乜斜着眼,用筷子拨弄着桌上的铜钱,发出叮当轻响:“老哥,不是兄弟压价,现下是什么光景?官家收拢草场,圈地设监,你这马再好,能卖给谁去?也就兄弟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帮你寻个下家,换几个活命钱罢了,就这价,爱卖不卖。”
邻桌几个喝酒的辽人汉子,穿着前辽戍边军那种半旧的皮甲,显然是失了生计的溃兵或解散的禁军,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重重地将粗陶酒碗顿在桌上,“哐当”
一声脆响,浑浊的酒液溅出,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王牙子和那老牧人,胸膛剧烈起伏,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短刀的粗糙皮鞘上,同桌的人赶紧伸手,死死按住他的胳膊,低声急促地用契丹语劝说着什么。
店堂里的喧闹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汉人的、辽人的--或紧张、或漠然、或幸灾乐祸地聚焦过来,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油脂,一点火星就能燃爆。
就在这时,门外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甲叶铿锵的碰撞声,一队十人的魏军巡城士卒,在队正带领下,踏着整齐的步伐,恰好巡至醉仙居门外,领头的队正,一个面容冷硬的年轻汉人,锐利的目光透过敞开的店门,精准地扫过店内这剑拔弩张的一角,尤其在刀疤汉子按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他并未进来,只是按着腰刀,在门口肃立片刻,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在店内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那无声的威压,比任何呵斥都更有效,刀疤汉子按刀的手颓然松开,被同伴强拉着低下头,王牙子脸上的倨傲瞬间收敛,挤出几分僵硬的笑,老牧人则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店堂里只剩下锅灶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羊汤翻滚的咕嘟声。
巡城队并未停留,继续迈着规律而沉重的步伐,向坊市深处行去,那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声,如同无形的铁律,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渐渐消失在清晨的寒气里,店内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短暂的死寂后,才重新响起低低的、压抑的交谈声,却再无人敢高声,老牧人最终颤抖着,将桌上的铜钱一枚枚拢进怀里,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树根,默默离开了酒肆。
“三文钱!
就三文!
前日还两文半呢!”
一个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辽人老者,在城西一处简陋的粥棚前,捏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声音嘶哑地对着棚内面无表情的汉人小吏争辩,他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面有菜色的辽人平民,麻木的眼神偶尔扫过那不断翻腾着稀薄米粥的大锅,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粥棚的木柱上,贴着盖有“北平行省枢密院”
大印的告示,汉辽两种文字并列,宣告着粮价官定、严禁囤积居奇。
隔着一条结了薄冰的污水沟,另一处稍显热闹,几间临街的铺面被粗暴地打通,挂上了“官营铁器坊”
的粗木牌子,炉火熊熊,映照着赤膊挥锤的辽人铁匠古铜色的脊背,汗珠滚落,在灼热的铁砧上滋滋作响,几个穿着半旧魏军号衣的工吏,挎着腰刀,在工坊内来回巡视,目光锐利,角落里,两个年轻的辽人学徒正吃力地抬着一捆新打好的锄头,脚步踉跄,一个工吏皱眉,用生硬的辽语呵斥:“手脚麻利点!
误了春耕的农具,枢密院老爷怪罪下来,仔细你们的皮!”
“呸!
魏狗!”
等工吏走远,一个学徒压低声音,朝地上啐了一口,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怨毒,另一个慌忙扯了他一把,紧张地四下张望:“小声些!
不要命了?前街老巴家的小子,就因为在酒馆里多骂了几句,第二天就被锦衣卫从被窝里拖走,如今还在城北大营做苦役呢!”
怨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终究被恐惧压下,只剩下更深的麻木。
而在曾经象征着辽国无上荣光的宫城废墟旁,新起的枢密院衙署灯火通明,吞吐着整个北平行省的军政文书,巨大的院落里,新移植的松柏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枝干上犹带扎好御寒的草绳,衙署正堂,炭火烧得极旺,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堆积如山的案牍所散发出的、沉甸甸的焦虑。
正堂中巨大的北疆舆图几乎占满了整面东墙,从定北府(原上京)辐射开去,西京道、中京道、东京道、上京道...广袤的土地被朱砂勾勒的线条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府、州、军、监,图上山川河流、关隘堡寨标注清晰,一些区域用醒目的赭石色标记着“乱”
、“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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