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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上个买卖,他们暖和起来,汗湿透了那点薄而破的衣裳。
一停住,他们的汗在背上结成了冰。
遇上风,他们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着车走;风从上面砸下来,他们要把头低到胸口里去;风从下面来,他们的脚便找不着了地;风从前面来,手一扬就要放风筝;风从后边来,他们没法管束住车与自己。
但是他们设尽了方法,用尽了力气,死拽活拽的把车拉到了地方,为几个铜子得破出一条命。
一趟车拉下来,灰土被汗和成了泥,糊在脸上,只露着眼与嘴三个冻红了的圈。
天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没有多少人;这样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挣上一顿饱饭;可是年老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
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
像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最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没看见这些呢。
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索。
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他正在年轻力壮,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风;晚间有个干净的住处,白天有件整齐的衣裳,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能相提并论,他现在虽是与他们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样;现在他少受着罪,将来他还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绝不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
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
正如在饭馆或宅门外遇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份,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
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像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
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
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气象了。
在晴明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使人心中显着快活,可又有点不安;因为无论谁对年节都想到快乐几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难。
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见路旁的年货,他想到曹家必定该送礼了;送一份总有他几毛酒钱。
节赏固定的是两块钱,不多;可是来了贺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个两毛三毛的。
凑到一块就是个数儿;不怕少,只要零碎的进手;他的闷葫芦罐是不会冤人的!
晚间无事的时候,他钉坑儿看着这个只会吃钱而不愿吐出来的瓦朋友,低声的劝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计!
多咱你吃够了,我也就行了!”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
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作,好像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
祥子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的想象……都使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
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礼物送去。
礼轻人物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道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
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是上算的事。
这么想好,他轻轻的摇了摇那个扑满,想象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沉重好听。
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
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
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像个大黑塔!
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像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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